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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思成書 作品

鷸蚌相爭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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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寧宮,柏子香香氣醇厚芬芳,直入肺腑。

大晉當今的聖上,楚延之。

一個在位十二年備受爭議的皇帝,一個群臣不得其解的皇帝。他不同於先帝的開明和仁慈,不具有太後的謀略和精明。

臣子忌憚他,百姓畏懼他。

奏疏卻如雪紛至,因為冇有人因出言不遜或黨同伐異而被處置,但新法自上奏至今一被大晉皇帝封駁。

新黨不滿於他的固守成規,舊黨不滿於他動用世家利益供徭役賦稅填補支出。於是,大晉皇帝楚延之遭人詬病。

他的生母,是個宮女。

禦前太監李訚候在外間,微微垂首著,頸間的綰色碧璽花青朝珠交錯滑動,發出輕微的碰撞聲。

宮外守著的小太監小跑進來,在階下磕淨了靴底的雪,小心掀了簾子弓著身子進去。

“公公,北鎮撫司鎮撫使九大人有要事稟奏,已在宮外侯著了。”小太監低聲說完,依舊彎著腰等候差遣。

聖上不喜人伺候,又素來安靜,午後習文時起居宮女太監大都在外間昏昏欲睡。外間打盹的小太監李順聽到聲後立馬站直了,小心翼翼抬起頭瞅了一眼,不料正對上了李公公微紅的眼眶,當即低下頭,戰戰兢兢,忐忑不安。

李訚若無其事的撇開眼,示意宮外小太監等著,轉身進了裡間。一眾小太監宮女們都清醒了,悄悄的挪腳換腿之後恭敬的站直了。

“陛下,北鎮撫司九大人到。”

“九方皋”楚延之合了書,沉吟道。

“是。”李訚扶著楚延之站起,才覺裡間竟不比外間暖和,也不知道哪個小太監添柴加火的。做奴才的倒緊著自己了,怪不得在外間都點頭如搗蒜,清醒不得。

宜嬪這件事他辦得妥帖,倒是要好好賞賜。”筆上的墨汁黏著山型和田玉筆擱滑下,滲進黃花梨畫案上平鋪的瓷青紙。

楚延之盯著那筆端的墨汁,說:“李訚,讓他進來。”

那瓷青紙上赫然寫著:

義理雖全,未必用也。

李訚到宮外見九方皋一人在雪中站得筆挺,不免心生好感。

福綏九年中元節茶會之後,朝廷百官仗著陛下寬容,愈發頤指氣使,私底下對宦官一口一個閹人,福寧宮外的小太監們也冇少受氣。隻有九方皋到宮外謙和的侯著,說勞煩公公了。

九方皋是為數不多真正為楚延之而不是朝廷辦事的人。

“大人,陛下傳您進去。”李訚行了禮後緩和道。

“李公公。”九方皋點頭回道,“陛下的咳疾痊癒了嗎”

“宜嬪娘娘離宮後,陛下的病漸漸好轉,今個兒已經無礙了。”

九方皋冇再問什麼。

李訚生得不高,見九方皋不語,趁著掀厚絮簾子的空檔仰起下巴看了他一眼。

九方皋回眸時李訚已經撇下眼收回目光了,也就自然冇看見李訚眼中的些許豔羨。一個太監的豔羨,對於自由還是權位的豔羨,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那個豔羨的對象,怎樣想。

會覺得噁心吧。

李訚難以揣測,更不敢設想。

一個太監,做到他這個地位,已經算燒高香了,他不求大富大貴,做一番事業,本就是苟活於世,哪裡敢求圓滿二字。

從李訚成為太監那天起,他的心就死了。冇有人從高處跌落塵泥裡還能談笑自若。

眼看朝廷百官的鄙夷,還要賠笑自稱咱家,每一聲都噁心至極。被人拳打腳踢的日子過怕了,他想儘辦法走到今天,甭管背後罵的是閹人還是畜生,明麵上誰不稱他一聲李公公。

如今他靠著的是大晉的皇帝,楚延之。

“陛下,宜嬪娘娘已安置在郊外,請了郎中照看,娘娘憂思之疾時好時壞,風寒之症倒是退了。”九方皋為著陛下的這份成人之美而敬佩,低聲說道:“那侍衛已經編入馮百戶麾下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楚延之的臉隱在暗光裡,神情難以捉摸。

宜嬪感染風寒,又因憂思過度,病得實在厲害,後宮人人避著永和宮。皇後孃娘體恤韓家女,不顧陛下反對,去永和宮見了宜嬪。

皇後出永和宮後不久,陛下就派九方皋秘密護送宜嬪出宮,安置在皇後母家郊外的莊子裡。

九方皋感到困惑,韓家明知道陛下與皇後孃娘伉儷情深,比起一同打天下的先帝和太後更是有之過而無不及。

後宮不乏華容婀娜,顧盼生姿者,也有才藝德情兼備之女子,從未聽聞帝後感情因此減退,韓雱還是執意送女兒進宮,明擺著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,還要上趕著,可惜宜嬪碧玉年華在皇宮蹉跎至此。

京都鐘鳴鼎食之家,個頂個的寵女兒,竟還有這般不識時務之人。

九方皋護送宜嬪出宮,見韓家女形容憔悴,病骨支離。

聽皇後孃娘說她也不過才十九歲。

好好的姑孃家竟成這般模樣,若不是皇後孃娘去了永和宮,豈不是在這深宮香消玉殞。

韓家女進宮三年,雖從未得寵,也升了位份,這是後宮裡獨一份榮譽,也就冇人再敢從之前那樣笑話宜嬪。

可這次宜嬪偶感風寒,病症層出,來勢洶洶,久醫不愈。恰逢京都廿五那日大雪,陛下咳疾發作,宮中突然傳出陛下舊疾乃宜嬪風寒所引發的訊息。

韓家萬般打探,隻得一句,宜嬪冒犯聖上,已被禁足永和宮。

那日出宮時宜嬪還自嘲,她病了一月,韓府無一人在乎,到最後踏足永和宮關心她的,竟然是皇後孃娘。

他那日還沉浸在宜嬪自知時日無多,向皇後孃娘求情,要出宮見那入宮前韓府裡那情真意重的侍衛最後一麵,而陛下也允了的震驚裡。

隻囫圇應了宜嬪一句,離了宮,您也能自在些,這親情若是不中意,還有命定之人在後頭呢。

如今細想,宜嬪病中,根本就冇有見過陛下。

九方皋站在這福寧宮通了地龍的內間裡,忽地沁出了一層冷汗。

“九方皋,韓雱殿前數次對朕無禮,且棄女兒於不顧,這樣的臣子,”楚延之還冇說完,眼看著九方皋滿頭大汗就快暈跪下了,失笑的說:“李訚,賜座。”

李訚搬了一張椅,楚延之說:

“九大人堂堂七尺男兒,不過半刻也能站暈,當真有趣。”

九方皋自知失儀,百般推辭不肯入座,李訚見陛下神情已有一絲不耐煩,使了巧勁,把九方皋愣是一把薅住摁在椅上。

“李訚,你來說,韓雱這樣的人,朕還能用嗎”

李訚不知君臣議事怎麼扯到他這個太監身上,他在陛下冷目灼灼裡一時語遲。

“怎麼,九方皋答不了,你也說不了話嗎。”楚延之聲音冷漠的說。

他在這乾燥睏乏的午後有些疲倦,連皇後親製的柏子香聞著都淡了。

太後勸誡他要勤政,要納賢良,要為國為民,朝廷百官摺子不要命的往上遞,新舊兩黨之爭從未消停半刻。

豫州今年乾旱,民生凋敝。

京都也不安生。

一樁樁國事家事壓在他心頭,他正當而立之年,卻已經力不從心了。

楚延之不怒自威,他為宮女所生,但在一眾皇子裡最像先帝,眉眼含帝王之相,年幼時因生母的身份常被欺負,仍桀驁不馴。十四歲時養在太後身邊,禮教束縛了他的爪牙,那雙時常犀利的眼睛也被微垂的眼皮遮擋,開始變得莫測。

可他一旦生起氣來,那雙丹鳳眼依舊威嚴似神怒。

李訚這會膽戰心驚,不勝惶恐,忙跪在陛下跟前,小心翼翼的說:“陛下,韓大人雖禮數不全,奴才覺得其勝在一心為國,才至有時魯莽了些。”

九方皋心裡默默舒了口氣,還是李公公會回話,這種兩難的問題,回答不好,左右得罪,一不小心說錯話,降職罰俸都是輕的。

“李訚。”

“奴纔在。”李訚顫抖著說,他這會兒摸不清陛下的態度,都快哭了。

“你是覺得一心為國便可對朕無禮嗎”

李訚像是冇反應過來一樣愣住了,不可置信的抬起頭,那張眉清目秀的臉變得慘白,彷彿前幾年遭人淩辱後的槁木死灰。

九方皋跪在李訚身後求情,豁出去般說:“陛下,李公公也是為不傷您和韓大人君臣之情才說錯話,大晉重禮,韓雱言行失當,狂妄至極,應當。”

他像是不敢說下去,在這危機關刻又不得不說,隻能徒勞的嚥了口唾沫,掐著一口氣跪在那裡。

楚延之目光如炬,九方皋被盯得頭皮發麻,咬緊牙接著說:“應當重罰。”

楚延之問:“重罰,怎麼罰”他精神不濟,已經申時了,福寧宮裡響起了踩在落雪上的腳步聲,有掌燈女官開始在宮裡掛燈。

“陛下,臣,不知。”他欲為跪著的李訚和自己求番情,打算開口,楚延之卻拂了拂手示意他住口。

看來今日左右是在劫難逃,他自己皮糙肉厚倒也捱得了一頓板子,十天半個月下來,保管健步如飛,可今日遷害了李公公,李訚那身子恐經不住。九方皋正埋頭苦想,忽聞外間太監傳聲皇後孃娘來了。

李訚一聽娘娘來了,鬆了口氣。

京都裡甭管百官奴才,公子小姐,隻要是求到皇後孃娘那裡,就冇有不得善終的。陛下親自出去挽著娘孃的手進來。

“暮色蒼茫,風雪也緊,你怎的還來了。”楚延之病了一場,申時天色冥冥,更顯灰敗萎靡。

皇後看在眼裡,難免酸澀心疼。

“臣妾想著陛下午後習書,這個時刻也該用膳了,切不要再熬壞了身子。”皇後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,走到裡間見跪著臣子,忙抹了眼睫上沾著的淚,也冇讓陛下察覺。

“微臣,奴纔給皇後孃娘請安。”九方皋和李訚說道。

“九大人,你夫人江氏近來可好”皇後點頭迴應,捎帶著問了一句。

“勞娘娘記掛,夫人無恙,這時刻約莫在府裡等著臣歸家呢。”九方皋跪著拜禮作謝,回去要是告訴夫人娘娘問你好,指不定有多開心呢。

“成了,少頃宮門下鑰,既然你夫人都等著了,就回去吧。”楚延之這時也不願再提韓雱的事。

“臣叩謝陛下,皇後孃娘。”九方皋站起來,又怕陛下會罰李公公,遲疑後還是說:“陛下,李公公。”

九方皋情深義重也不該在這個時候,皇後提醒道:“九大人,冇讓李訚起來自有讓他跪著的道理,你且放心出宮去,福寧宮裡還從未有冤判的道理。”

“是,微臣告退。”九方皋在陛下不耐煩的眼神裡退了出去。

“李訚。”

“奴纔在。”李訚低著頭,他知道娘娘心善,定會救自己。可今日的卑躬屈膝,膽戰心驚,他不得不記著,他恨著太監這個身份,恨著京都裡的權貴,恨自己還苟活於世。

“你知道你犯了什麼罪嗎”

“奴才說錯了話,不該妄議君臣。”李訚跪得髕骨生疼,吞聲道:“奴才罪該萬死,還望陛下和娘娘開恩。”

“李訚,本宮要治你的是失職之罪。”

“陛下,李訚作為禦前太監,不以陛下龍體為重,且縱容福寧宮奴才們午後偷懶。罰他半月俸祿,以儆效尤。”

楚延之不是昏君,他借韓雱之事敲打李訚,是察覺李訚心有不平。他說:“就依皇後所言責罰,李訚,你可知錯”

“奴才知錯,奴才叩謝陛下聖恩,叩謝皇後孃娘。”

“起來吧,讓人去禦膳房傳膳。”

李訚忍著腿麻退了出去,被外間還守著的小太監李順攙扶著。

楚延之挽著皇後坐下,擁在她身後,疲倦的歎氣道:“佩儀,我如今越發力不從心,已大不如從前了,我是老了嗎?”

“眼下大晉國事頗為繁重,陛下勞心勞力,又犯舊疾,所以才精力不濟。隻要調理得當,定會恢複從前。”她笑著說:“況且,倘若陛下老了,臣妾不也是容顏衰落,韶華不再。”

“佩儀,你是京城裡的絕世容光,不會衰落。”楚延之貼著皇後,覺得這冬雪也好看,皇宮裡也不再是他一人,他很是滿足,閉著眼像宮裡的貓一樣懶在皇後脖頸。

嗅到了梅花的香氣。

仁壽宮裡地龍燒的旺,太後在宮裡養了一缸蓮花,這時也生得鬱鬱芊芊,葉底的紅鯉魚翻騰間不時濺起水花

宮裡的女官酉時進了仁壽宮。

“太後,陛下已經派人把宜嬪送出宮了,咱的人說陛下今日在福寧宮似是問九方皋如何處置韓大人。”

“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”太後輕輕撒了把魚食,鯉魚競相搶食,綠葉裡紅魚遊蕩,格外生動。

她說:

“去告訴韓雱,少辦些蠢事,彆走到窮途末路之時,那哀家也救不了他的命。”

這一夜,有人歡喜有人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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